黎昔非:胡适高足,《独立评论》“看护妇”

2019-03-04 08:38:15   来源:黎志宙 审核:黎士贤       打印  转发  字号:T

作为现代文化和思想史上的一份重要刊物,《独立评论》曾领一时之风骚,销量甚至超过《新青年》。这份维持5年之久、共出版244期的刊物,集合了当时第一流的作者群体,包括胡适、蒋廷黻、丁文江、傅斯年、翁文灏等人,其发行范围由全国直至远销南洋及美、日、德、法等国,发行量由最高时达1.3万份。鲜为人知的是,这份行销海内外的现代最重要刊物之一的《独立评论》背后,由广东兴宁人黎昔非事无巨细、主理其事,被恩师胡适视为《独立评论》的“看护妇”。1945年抗战胜利后,黎昔非自昆明返回故乡,执教于兴宁一中,并于1970年文革中含冤而逝。

640.webp.jpg

黎昔非(1902-1970),广东兴宁人,《独立评论》经理人,兴宁一中语文教师。

胡适高足

黎昔非(1902-1970),出生于广东兴宁罗岗甘村的贫寒之家,幼时曾受私塾教育,天资聪慧。1926年,受族中“学田”资助,远赴上海考入持志大学。1929年,黎昔非转学至中国公学大学部文史系,翌年毕业。当时胡适担任中国公学校长兼任文理学院院长,黎昔非与罗尔纲同班,吴晗则为师弟,均受胡适赏识,结下深厚的师生之谊。1930年9月,黎昔非抵北平,受胡适指点至北平图书馆研读,并与吴晗相识。

1931年春,黎昔非考入北京大学研究院国学研究所,彼时胡适也返回北平,任北大文学院院长兼中国语言文学系主任,由此,黎昔非再次拜入胡适门下,二人师生情谊更进一步。同年,吴晗同时报考北大、清华,但折戟北大、被清华录取,与原本投奔胡适门下的心愿相去甚远,以致胡适也表示遗憾:“北大的考试制度太不合理,像吴晗这样有才华的学生竟因数学不及格而未被录取,太可惜了。”虽然吴晗未能重投胡适门下,但与胡适、黎昔非过从甚密,而尤为人所始料不及的是,此后黎昔非一生跌宕,皆与吴晗息息相关。

640 (1).webp.jpg

《独立评论》的“看护妇”

1932年初,胡适等人酝酿创办《独立评论》。时值“九·一八”事变爆发不久,胡适、丁文江、翁文灏于宴请国难会议代表时吁请“当以非革命的方法求得政治的改善”。1月28日,胡适拟定周刊计划,不久,成立独立评论社成立,会员十余人,皆是一时名流,议定每人拿出收入的5%作为创办《独立评论》这一同人刊物的经费。

尚未毕业的黎昔非,则被胡适“钦点”为《独立评论》的经理人。1932年3月底,胡适因病入院,黎昔非与吴晗同赴协和医院探视,胡适申说了筹办《独立评论》的过程及刊物的宗旨,说:“我觉得昔非同学为人最为诚实,责任心特强,又有工作能力,担任《独立评论》的经理最合适了”。吴晗将胡适谈话内容告知蒋廷黻,此时《独立评论》第一期稿件已集齐,蒋遂让吴晗写信予胡适,以便征求黎昔非同意。胡适为此专门致信黎昔非,请他帮助办理《独立评论》。在老师一再请求下,黎昔非决心暂时中断研究生学业,出任《独立评论》经理人。孰料,黎昔非这一“暂时”之举,竟成为贯穿《独立评论》从创办到终刊的始终,并为他此后的命途多舛埋下伏笔。

从1932年创刊直至1937年7月25日终刊,《独立评论》事无巨细,黎昔非事必躬亲,张太原称:“黎昔非是否出任经理人,直接关系着《独立评论》能否创刊。”(《<独立评论>经理其人其事》)胡适则称黎昔非为《独立评论》的“看护妇”。虽然未曾在《独立评论》上发表过一篇文章,黎昔非却是刊物日常运作及维系的“大管家”,一手包办从复印、校对到发行的大量工作。罗尔纲在《师门五年记·胡适琐记》中谈到黎昔非在独立评论社的工作时说:“从《独立评论》出版至抗日战争停刊时止都是他主持排印、发行工作……他很忙,从来没有工夫去玩。”

《独立评论》3周年之时,胡适写了一篇《又大一岁了》的祝贺文字,以较多笔墨谈到这位幕后英雄:“在这贺周岁的日子,我们不要忘记了这个孩子还有一位忠心的看护妇。我们创办这刊物时候,就请黎昔非先生专管发行所的事务……这三年的发行,校对,杂务,全是黎昔非先生一个人支持。每到星期日发报最忙的时候,他一个人忙不过来,总有他的许多青年朋友赶来尽义务,帮他卷报,装封,打包,对住址。”次年,在《独立评论》4周年纪念会上,胡适又说:“我们借这个机会谢谢黎昔非先生和章希吕先生。他们终年勤勤恳恳的管理独立评论的发行,校对,印刷的事务。他们对于这个刊物的爱护和勤劳,常常给我们绝大的精神上的鼓舞。”

在黎昔非苦心经营之下,《独立评论》风行全国,远及美、日、德、法等国,销量且在《新青年》之上,成为中国现代史上最重要的刊物之一。从创刊到终刊,《独立评论》屡遭劫难:第10期遭北平当局查封;第81期被南京宪兵司令部所扣;陈济棠则明令该刊不准进入广东;1934年,曾被冀察政务委员会查封、抓人……黎昔非作为刊物总管,承担了重重风险,竭尽所能维护出版。直至北平沦陷,他还独自坚守岗位,办好终刊。诚如《独立评论》第1号之《引言》所说,“我们都希望永远保持一点独立的精神。不倚傍任何的党派,不迷信任何成见。”这不仅是一本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刊物的坚守,也最终成为这个刊物的命运。

《诗经》研究的先驱者

值得指出的是,黎昔非还是从史学途径创新《诗经》研究的先驱者之一。早在中国公学大学部文史系三年级时,黎昔非即在《中国文学季刊》上发表《(采芑)时代的质疑》一文;其后,在《益世报》上发表《以“其军三单”说到古代兵农之分》一文;之后,又完成了《诗经学史》、《诗地理考》两部专著。通过对历史上人物、事件先后次序的严密考证,黎昔非论证他人的谬误,形成让人信服的独特见解。

黎昔非考入北大研究院的最初目标是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学者。出任《独立评论》经理人,本非己愿,奈何师生情谊,只得勉力为之。在几次提出辞职之后,1937年夏,胡适终于同意黎昔非离任,并推荐他任北京大学研究院助理研究员。正当其重整旗鼓准备全力投入研究工作时,抗战爆发。7月下旬,黎昔非携妻儿登上平津路火车,取道天津南归。抵天津英租界之时,巧遇罗尔纲与吴晗二人,于是结伴南下。到汉口时,三人分道扬镳:罗尔纲赴长沙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任职,吴晗则前往昆明就任云南大学教授;黎昔非则因囊中如洗,向吴晗借了20元钱,一路辗转颠簸回到故乡兴宁。自汉口至兴宁,黎昔非一家共走了一个多月。

离开北平之时,黎昔非将数年来写成的《诗经学史》、《诗地理考》稿及曾经发表和未发表的诗、史论文约四五万言、小说约十万字邮寄广州,结果稿件失踪。回到故乡兴宁之后,黎昔非先后任教于兴宁一中、二中和龙田中学,仍在资料奇缺的条件下,默默做着《诗经》的研究。

1944年春,经闻一多介绍,黎昔非到昆明国立中国医药研究所史地部门担任助理研究员。在此间工作的一年多时间里,黎昔非完成了学术专著《本草产地考释》(三卷),但这既与其专业不对口,也与其学术旨趣相去甚远。抗战胜利后,研究所被裁撤,黎昔非于1945年10月离开昆明,重返家乡。1949年中共建政后,所有中学教师均由县文教科聘任,黎昔非被安排在兴宁一中任教,并担任语言教研组长。

640 (1).webp (2).jpg

2002年,黎昔非之子、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、博士生导师黎虎编著《黎昔非与<独立评论>》一书,并由学苑出版社出版。

听党的话,却与吴晗一样下场

自1951年初于兴宁一中任教起,在“脱胎换骨”改造的政治高压之下,黎昔非脱去早年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独立与坚韧,转向“完全”、“彻底”听党的话。究其原因,或许可从其女黎纪云所撰一文中可见曲衷。黎纪云写道,母亲领她到后山顶最高处张望,盼“红军”到来:“红军是穷人的救星,红军来了就好了!”。

黎昔非将对国民党时代政治黑暗的憎恨与批判,转化为对新政权的热望。在旧政权里,曾为《独立评论》做“看护妇”并始终坚守、抵抗的黎昔非,在新政权的各种“运动”中却一路顺利过关,且在“火红年代”里入党,出任兴宁县人民政府委员、兴宁县第四、五届人大代表、兴宁县政协委员、常委。1958年4月30日,黎昔非向组织上报《自传》,批判自己的恩师、敏感词钦点的“战犯胡适”,绝口不谈《独立评论》孤心运营,亦不敢谈刊物“公正”、“独立”之一面,甚至连屡遭国民党当局封杀、阻扰亦只字不提,只剩下自我批判与批判,“检讨”自己办刊物时“追求‘名’的思想仍是很剧烈的”。1959年10月,黎昔非入党。1962年,黎昔非作《六十自寿》:“阅历春秋六十年,尚思为国效微能;夜阑犹自穷文理,只恐鲁鱼误后贤。”

但黎昔非终究是“那一代”的知识分子。敏感词爆发,黎昔非终于选择了抗争:当局“命令”他退出组织,他反而表示“誓要为共产主义献身”,严辞拒绝。政治高压之下,黎昔非选择不乱咬吴晗“三家村”,却因之而受牵连。1968年冬,黎昔非被下放“干校”劳动改造。黑云压城之下,他对自己的学生、后来的同事刘彦章老师傲然一笑:“小子志之,天之未丧斯文也,匡人其始于何?”

1970年,黎昔非受尽折磨,含冤而逝。敏感词结束,“三家村”的吴晗已平反,兴宁当局却硬顶着不予平反,反要亲属“理解群众运动”。忍无可忍之下,黎昔非子女上书《人民日报》并在内刊登文,引致时任广东省委书记习仲勋干预,兴宁当局才予以平反。敏感词时黎家被抄没的黎昔非手稿、闻一多书信及其他财物,一件未予归还。黎家子女要求按政策补发黎昔非被长期扣押的工资,当局亦充耳不闻,最后以50元“补助”草草应付。

刘彦章回忆黎昔非先生

二十世纪三十年代,正是中华民族危急存亡之秋,我们唱着义勇军进行曲,唱着“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”走向高中;祖国各地兴宁籍的知名文化人士,纷纷从北京、上海、广州等地躲避战乱返回故乡,黎昔非便是其中之一,因此成为我的语文老师。

现实中的黎先生中等身高,老是穿着一件青布长衫,面带微笑,两眼看人却炯炯有神。课堂上的黎先生手拿课本,讲课有条不紊,思路清晰,特别是字词句,切中要害,入木三分,不哗众取宠却令人久久不忘,如饮醇醪。有时讲课也敢联系一下实际,他讲杜甫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时,便毫不忌讳地说:“前方吃紧,后方紧吃。人民涂炭,大后方将军却歌舞升平”,表现了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义慨与不平。黎先生对学生却一团和气,从不斥责。

1966年,中国爆发史无前例的“敏感词”,目的是反修防修打倒“资产阶级司令部”,结果是大革文化命,变成“十年浩劫”。众所周知,1964年“文痞姚文元”评吴晗《海瑞罢官》,便已拉开敏感词的序幕。当1966年6月3日《人民日报》刊登了吴晗被抄家的材料,即吴晗日记中有一句“黎昔非是独立评论最合适的经理人”,兴宁一中一些紧跟敏感词步伐别有用心之徒,便如获至宝,与县委联系,真正的“策谋于密室,点火于基层”,开展了一中的“敏感词”。1966年6月10日突然通知全校老师集合,参加大会批斗黎昔非老师,首先由内部指定所谓“左”派教师党员发言,强烈要求黎先生交代与吴晗的历史关系与“三家村”黑帮的罪恶阴谋,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等等,另一人则揭露黎先生是混进党内的反动学术权威,有的则谩骂他一贯贩卖“封资修”货色,误人子弟,祸国殃民,不一而足。……从此黎昔非先生变成“阶下囚”,被打入另册,一中同事朝夕相见,狭路相逢,有的作白眼状,有的迅速掉头而过,或顾左右而言它,有的默默点头一下,真的是人情冷暖,世态炎凉,古已有之,于今为烈,一贵一贱,交态乃见。……继昔非先生之后,一中又有三十多个教师相继被“勒令”为“牛鬼蛇神,“牛队”日益壮大增多,全国不知几百万矣!

在干校我们是“不是牛鬼”的“牛鬼”,我的任务是种菜,黎先生的任务是放牛。但是先生已60高龄,人老牛壮,当然不能骑牛背矣,也没有短笛可吹,天天是其奈牛何?……某日,饭后出工前,我悄悄到先生床前,问候起居,并询适应新环境否,不料,他却出人意表,傲然一笑曰:“小子志之,天之未丧斯文也,匡人其如予何?”一口气背了一段《论语》,表现了十足的自信与无畏,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正气。我也条件反射,立即脑中跳出一段《论语》作答:“虎兕出于柙,龟玉毁于椟中,是谁之过与?”双方会意,一笑而别。

毕竟是书生,交谈时不免要“掉书袋”,偶然制作些笑料,借以丰富一下孤寂无奈的生活,宣泄一下灵魂深处的不平与不满。谁知这便是我们师生在干校的最有意义的谈话,又成告别。1969年夏,我又被指派参加“敏感词思想”宣传队,离开干校下乡作宣传,1971年回校,黎先生已于1970年含冤辞世,呜呼!哲人其萎!“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?”

摘自:刘彦章《黎昔非先生二三事》








投稿热线:黎国强13728886039,黎士贤13544350888,黎慧仙15999626778,邮箱地址:shijielishiwang@126.com;勘误:黎国强13728886039

版权及免责声明: 1、凡本网注明来源:“世界黎氏网” 的所有稿件,版权均属于世界黎氏网,未经本网授权,任何单位及个人不得转载、摘编或以其它方式使用上述稿件。已经本网授权使用稿件的,应在授权范围内使用,并注明来源。违反上述声明者,本网将追究其相关法律责任。
2、凡本网注明来源:“XXX(非世界黎氏网)” 的稿件,均转载自其它媒体,转载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,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。
3、凡本网注明来源:“XXX供稿” 的稿件,稿件均来自企业或个人,发布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,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,如遇投资类文章,请网友谨慎甄别真伪,以免造成损失。
4、如因供稿内容、版权和其它问题需要同本网联系的,请发邮件至"shijielishiwang@126.com "。